电话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村旁的小河里,时常结着冰。田野里的草木日渐凋零,农户们也早早地从地里撤回,灌香肠,打年糕,蒸馒头。忙忙碌碌之中,腊月将尽,再过几天,便是除夕了。
村子里的一户农家里,租住着来自外地的一家公司。公司成员来自全国各地,一年到头背井离乡。好容易盼到年关,许多人便各自处理好手头之事,陆陆续续地买了车票,赶去与家人团聚。
那年,他才二十出头,性格腼腆,一张娃娃脸上稚气未脱。由于春节期间项目部里须安排人员值班,他刚从学校里毕业,尚未成家,除了父母之外无牵无挂,便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成了十来个留守人员之中的一个。
长了这么大,在外地过年,和家人之外的同事们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这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年轻的心中,对之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如果说,离家在外,想念父母之心尚有三四分,那么,体验在外过年的好奇之心,倒有了五六分。不是他冷酷无情,那都是年少时必经的心路历程。
除夕前的一个晚上,他早早地在食堂里吃了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天早已黑透了,屋外的冷风一阵阵刮着。不知是谁的家人,打来了慰问的电话,突然之间,那三四分心就活跃了起来,他也想给父母打个电话了。
当时大家都还没有手机。项目部里唯一的一部座机,被半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话筒是自由的,方便接听。无论谁要打电话,都必须向办公室主任讨取钥匙开锁,方可拨号。临近过年,主任体谅留守人员思乡之情,电话管理得宽松了,于是他轻易地拿到了钥匙,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喂?”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
“妈,”他说,“是我啊。”
母亲又惊又喜:“孩子,你吃过了没有?在单位吗?”
“吃过了。”他顿了顿,少年的调皮之心冒了上来,他临时撒了个谎,“妈,我不在单位,我在火车站。”
“什么?哪个火车站?”
“定州火车站啊。”河北定州,是他的家乡。
“你回来了?你不是说不回家过年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母亲显然非常意外,语速都加快了许多,但是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喜悦。
他随口编道:“单位里多的是人值班,刚好有人多一张票,我就赶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母亲很开心,又埋怨道:“你怎么上车之前不先打个电话啊!”
“走得太匆忙了没顾上。”他突然问,“我爸呢?”
“你爸?”母亲回答,“他一听说你在火车站就跑出去了。”
“跑哪儿去了?”他有些担心,隐隐觉得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
“他骑车去火车站接你了啊。”
“妈,”他急道,“我是开个玩笑的,我人在浙江呢!你快叫爸爸回来!”
母亲放下电话,连忙开门去追。
他好半天才放下电话,茫茫然之中,内心满是悔恨与歉疚。
这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故事的主人公名叫李强,是我曾经的同事。当年,刚参加工作的我也和他一起,留守单位过年,晚上无事可干,我们一帮年纪相仿的人在办公室隔壁的房间里打“双扣”,正玩得起劲,只见李强走了进来,站在我们旁边,异常沉默。
一个同事随口问:“李强,给你玩吧!”
他说:“我不玩。你们玩。”口气也是异常低沉。
平时总是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的他,突然变得神不守舍,我们都觉得奇怪。一个同事便问:“你怎么了,想家啦?”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向我们诉说了刚才的电话内容。
“啊,不会吧?”“你爸的动作也太快了吧?”“现在你爸妈回来了吗?”我们听了,无不感到惊奇,七嘴八舌问着。
“……不知道。”
“快打个电话问问吧!”
主任又拿出了电话钥匙,李强接了,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我们洗好牌,继续开始打我们的“双扣”,仅仅几分钟以后,笑语重新在房间里响起。至于那对盼子心切的夫妻,是否已经回到了家;老两口如何面对狂喜之后的失望和寂寞;而李强,如何向他的父母解释、道歉,这些并不是我们所关心的。别人心里的惊涛骇浪,于我们,只是微风泛起的涟漪,眨眼之间便无迹可寻。
15年后的今天,春节又近了,外地游子返乡的热潮达到了顶峰。不知道有多少白发父母,在家里翘首期盼着孩子早日归来。或许是电视上的一个画面,触动了心底里的一根弦,今天我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在迷惑:这件事或许连故事的主人公自己都不一定会记得了,何以在我的心里却停留了这么久?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感动过我。虽然当年,我们都太年轻,许多感情还没有经历,许多事情还不太明白,但是,所有曾经让我们感动的画面和话语,都会在心上刻下深深的印记。时间的巨浪淘去了泥沙,却抹不去曾经受过触动的刹那。即使那是属于别人的故事,那些感动也会陪伴着我们,很久,很久。
杨立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