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村
我来自这个城市的一个偏僻乡下,方言讲出来带着很硬的腔调,因此许多人都认为我们那的人都很“烂”,也就是霸道的意思。我不否认我们那里以前确实很乱,村与村之间因为一点破事就全村出动大打出手,村民与村民之间也因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兄弟之间互相打得头破血流,哥掉鼻子弟丢耳朵也不奇怪。本村人经常欺负外村来的人,就连同个村里不同小队也是互相看不惯的,平时占着自己门口地盘:沙堆、石块、水泥板,绝不让人好好过。不过若是涉及全村人的大是大非,“枪口”照样会一致对外的。
那时候人的观念就是啥事先做了再说,讲道理解决不了问题就用拳头说话,谁强人家就怕他。从历史来看这也是普遍规律,自古是弱肉强食,用武力可以征服绝不会谈判,胜者王、败者寇。现如今人们的法制意识逐渐强了,有纠纷找村委、镇里调解,当然也会面对不公,也就只好对簿公堂,诉诸法律。偶尔心中不平几个村妇还会隔街对骂,再也很少揪扯头发拼个你死我活了。我想在中国不止我们这个村是这样的状况,在很多乡下都有着相同的轨迹,从蒙昧到开化,从野蛮到文明,从愤怒到平静是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的,是整个民族必须要付出的惨痛代价。
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不自觉地学会了许多城里人说话的腔调,但一开口人家就听出了我是来自哪里的,在我刚来时以为能说一口标准的临海话是无上的荣光,好像就能摆脱乡下农民的卑贱身份,就能把沾在腿上的泥巴全部甩掉,就能忘掉父母们在烈日暴晒下的土地上劳作的情景,就能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过上体面的生活,到后来才发现自己除了一口不洋不土的本地话外在这个城里什么都不是,没有房子,银行存款永远也无法到达两位数,拿着不多不少的一份绵薄工资勉强养家糊口。开着一辆七年的二手吉利金刚,也算是混到有车一族的队伍里,却也知别人背后的嘲笑:“瞧!这人开这种破车,没钱就别买啊,装什么门面啊?切!”。我知道现实就是这样一时无法改变,所以我无力反驳选择沉默。
这么多年混在城市就连朋友也大都还是乡下的一帮同龄人,很难在这里找到真正的知心朋友。我们为了在这座城市生活,选择离开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有些人靠父母家庭买了房扎根在城市,有些人靠自己苦苦打拼背着重重的房贷也顽强地生存在这里,而如我没有目标整日浑浑噩噩的也是少数之一,我们虽然活在这座城里,却不是城里人,我们不被认同及接受,我们自己也不认为是这座城市成员之一,我们骨子里还是乡下人的基因,血液里流淌着的依然是祖祖辈辈在土地上流下的汗水与艰辛,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农村人,即使手里握着非农户口本。有些人也许会说现在农村不一样了,农村户口比城里的好多了,有土地遇上拆迁那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承认在这方面农村的优势确实明显,农村的空气也比城里更新鲜,许多城里人的梦想就是到乡下或者山里造一栋别墅安逸地居住着,没有烦人的汽车喇叭声,没有无处不在的各种废气,更没有无谓的争吵。这是一个美丽的理想,有些人确实有能力做到。
靠近城市的村庄都整体拆迁,村民住进了崭新的现代化楼房。但我想说如果你生在一个穷乡僻壤,没有现代工业,祖辈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能奢望靠卖地发家致富吗?更何况地就是农民的根,是农民的衣食父母,是一家子全部的希望。就如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地是用来种的,不是卖来卖去的”。只是现在谁还愿意弄明白这个道理在他们眼里只有眼前的利益。所以只有一定的基础,生活才能过得富足,才能追求更进一步的享受。
而如今的我就是一个边缘人,不管在城里还是乡下两边都不靠,我很难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也回不去乡下挑起父辈卸下的重担,我根本无力拿起镰刀、锄头这些农具下地,十几年的城市生活让我手无缚鸡之力,更主要的是心已不在土里。
正如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农民中的壮劳力都奔向城市讨生活,希望出人头地,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守着一亩三分地,老人不仅要种地养家还要负责照顾小孩,往往不止一两个,好不容易带大一个,又要接受一个新的,而孩子父母一年到头最多是逢年过节来一两次,有些辛苦一年还入不敷出,家里还是无以为济,在农村只有那些留守的老人孩子孤苦相依,而且安全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重大问题,新闻里经常会报道谁家老人因为不注意安全用火烧了房子送了命,谁家的孩子因为没人管去水库游泳溺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离去,怎不叫人揪心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又何必出去就守着这几亩薄地再怎么不容易也不用在外面天天受气,夜夜哭泣。
无奈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一批又一批的农村人来到城市,前仆后继。在南方,在长三角地区和珠江三角洲,在苏州、在深圳、东莞这些制造业密集的“世界工厂”里,全是外地人的身影,他们正值青春,活力四射,对未来对满怀憧憬,却在仿佛永不停止的流水线上重复人生,慢慢消磨了锐气,似乎也成了一台台没有灵魂的机器。他们的活动半径很窄,虽然在一个城市里,却有可能从没去过这座城里知名的景点,也没看过自己喜欢的一场电影,更别谈去高档餐厅吃一顿、在豪华商场挑一件奢侈的光看后面标签零头就能吓得缩回手的衣服,他们除了上班在厂区最难得的便是休息天三五工友一起逛逛街,吃些便宜的小吃以及路边摊,或者坐长长的几小时的城乡公交到另外一个厂区去探亲访友,叙叙旧。他们活在这座城里,把这座城市的繁华看在眼里,可他们不属于城市,也什么都带不去,唯有走过的足迹和或喜或悲的回忆。
现在网络上流行一个叫“杀马特”的词汇,定义为在城乡结合部一群喜欢穿奇装异服,染五颜六色头发,耳穿丁香,纹身的少年男女,为主流社会所不接受。他们大都来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在城市边缘游荡,没有固定工作,又极富个性,叛逆而特立独行,用行为语言标榜自我,用非主流反抗传统。在这里我无法评判这种现象的是非对错,我只是觉得每种流行文化都有其存在的历史意义,不能用非好即坏来偏激定义,或许在这个商品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物质的丰富与精神需求之间的不平衡不对等才造就了这一批人,他们只是在宣泄对这个浮躁世界的不满和心有不甘,他们内心是光明的,虽然眼里看到的是黑暗,他们其实只是必须经历迷惘的一代。
我的少年也曾经迷茫,不知路在何方,那时我在一个商场当售货员,工资很低一月三四百,内心充满抱怨与不平。后来有一回我陪一个朋友去介绍所找工作,看着满墙贴的招工信息写着包吃住月薪六百,工作时间那栏写着十小时以上,一月休息只有一两天,而里面挤满了找工作的人,个个抢着要。那是一个夏天午后,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冲走了许多暑气,整个世界清凉了下来,我望着雨打在介绍所门前泥地里溅出的一个个坑洼,突然明白原来还有许多工作是那么辛苦,是那么的不适合我,相比自己现在的工作生活是多么轻松自在,每天上班不足八小时,没有油污,每天坐在干干净净的柜台里对着顾客微笑,然后谈好价钱把东西卖给人家,不用风吹也无需日晒。回到家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我,有慈祥的外婆关心呵护我,那时我同外婆住一起,现在她年纪大了住在乡下我父母家。这样一想便知足了,便觉得淡然,人生的路不必走得太远,只要走得踏实就足够了。我这样的人生定位也许有人会说没远见没野心,成不了大事,身边的很多朋友也确实如此批评我,但我就是我,我做不了绚烂的烟火,我成不了别人,我习惯了如此工作生活,我只想一辈子平淡地过。
一座城市、一个村子如此泾渭分明,抑或水火不容,又或水乳交融,所有城市本来都是乡村,如今城中有村,村依附着城,城也离不开村,共生共存,不管我们身在农村还是长在城市,非贫即富,头顶着都是同一片蓝天,脚踩着同一方土地,我们都是同住在地球村里的公民。
叶根坚